# 编者按
2024年11月，中心和南大高研院联合举办“超越见证:数字记忆的情境伦理"工作坊。工作坊部分成果在《传媒观察》“在场·面向希望的数字记忆”专栏推出。本期推送由中心研究员陆晔教授撰写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如何弥补记忆缺口?》，以飨读者。本文将生成式人工智能视为新兴的情感基础设施，探讨其之于弥补记忆缺口的文化潜力。在较为系统地梳理生成式人工智能在心理陪伴、情感慰藉与数字来世等领域研究进展的基础上，发现生成式人工智能正逐渐成为支撑人类情感经验与社会联系的基础设施新形态。继而通过若干当代艺术和社会领域的典型案例，分析和阐释生成式人工智能如何在个人记忆、族群集体记忆和社会记忆三个层面参与记忆重建与情感修复的实践机制。这项探索性研究认为，生成式人工智能能够重构被遗忘、压抑与消散的记忆碎片，成为维系亲情、激发族群集体情感与反思身份政治的关键媒介。
# 观点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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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新兴情感基础设施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是如何参与记忆重建与情感修复的？其在弥补记忆缺口方面具有怎样的文化潜力？又会带来哪些相关的伦理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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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非虚构短片《再见阿理》，网友的点击量、点赞和评论动态聚合了一个对阿兹海默症病患的记忆丧失、家人和陪伴、告别等情感议题产生深切共鸣的小型情感公众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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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基础设施这一概念可以理解为对“特定情感如何跨时间空间化和（再）生成”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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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I弥补记忆缺口的潜力和文化价值体现在对个人和家庭档案的重建、族群身份的反思和重构，以及以视觉证据直接冲撞被遮蔽的社会记忆上。
# 关键词
情感基础设施；生成式人工智能；记忆缺口
论文节选
一、研究缘起
在数字技术深度融入生活的当下，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GAI）的应用边界不断拓展，从信息领域逐步延伸至情感领域。2025年7月，在小红书发起的“五分钟田野人文创作大赛”上，用户@神田优作用历时七年的视频素材剪辑而成的10分钟非虚构短片《再见阿理》获大奖。这是一部真挚动人的私人影像，拍摄的是作者患阿兹海默症的爷爷。爷爷的记忆日益消散，却长久地思念着自己的爱人——已离世多年的奶奶。其中一个片段是作者用AI将奶奶唯一的照片制作成VR影像，日常总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爷爷，在戴上VR眼镜的那一瞬，清楚地叫出了奶奶的名字：阿理。这部短片在小红书上有8.8万次点赞、近1400条评论，不少网友说：看爷爷用手捏着VR里奶奶的脸那一段看哭了。这也是作品线下展映时令现场观众极为动容的一幕。片名里的“再见”，既是爷爷与奶奶阿理的告别，更是经由AI聚拢的原本正在消散的记忆，意味着爷爷与奶奶阿理时隔多年之后穿越虚拟时空的再度相见。而点击量、点赞和评论则动态聚合了一个对阿兹海默症病患的记忆丧失、家人和陪伴、告别等情感议题产生深切共鸣的小型情感公众社区。
图1 纪录片《再见阿理》作者小红书截图
2024年7月1日，@roro受一家人工智能公司邀请，基于其离世5年母亲的真实素材（包括声音和影像等）创作的虚拟生命“霞”在软件中上线。半年内，超过30万人次与虚拟妈妈“霞”进行交谈，以寻求情感慰藉。在@roro的设定里，“霞”是一位理想型母亲——@roro将自己想象中理想母亲所具备的包容、关怀等特质融入其中。在“霞”这里，人们永远不必担忧会遭受指责与批判，无需惧怕犯错、为自身表现而紧张，也不必忧虑是否被爱……“霞”会接纳完整的个体。而这样的理想型母亲正是用户所寻求和需要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在现实世界中深切向往但或许始终未能实现的原生家庭与亲子关系。社交媒体上时常出现“把自己重新养一遍”的话题，在“霞”这里得以实现具体且细致入微的情感交互。
图2 虚拟母亲“霞”主页，
https://mp.weixin.qq.com/s/pxuswmWvEfdowL8cWA9qIA
上述案例凸显了生成式人工智能在当下用于满足人们情感需求的价值和意义，包括被用于咨询、安慰、陪伴等新兴场景，也包括弥补记忆缺口。那么，作为新兴情感基础设施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是如何参与记忆重建与情感修复的？其在弥补记忆缺口方面具有怎样的文化潜力？又会带来哪些相关的伦理挑战？
二、文献回顾：
作为新兴情感基础设施的生成式人工智能
围绕这些话题，近期已有相当丰富的初步研究成果，并且显示出该议题面临的复杂境况。
如有关青少年心理健康聊天机器人的讨论认为，虽然个体差异很大，但聊天机器人在短期内可以减轻焦虑症状：研究设计出的聊天机器人Woebot是一个自动对话代理，旨在以简短的日常对话和情绪跟踪提供认知行为治疗（cognitive-behavioral therapeutic，简称CBT）。Woebot内置于一款跨平台即时通讯应用中，采用多种计算方法，其核心方法是构建一个包含建议响应的决策树。它的对话风格模仿人类的临床决策和社会话语动态，不仅可以介绍认知行为疗法（CBT），还可以进行共情回应、定制根据个人情绪状态发送特定内容等；也会提醒用户虽然心理学家正在“密切关注他们”（即监测），但这并非实时进行，因此该服务不应替代心理治疗。此外还鼓励参与者在紧急情况下拨打报警电话。有研究发现青少年尝试人工智能伴侣的热情很高，但安全问题，如性/恋爱角色扮演、自残建议等也引发担忧。旨在维持长期关系并能识别和进行情绪互动、具备“共情能力”的社交机器人（如微软小冰），能通过同理心计算模块在长时间对话中动态识别人类的感受和状态、理解用户意图并响应用户需求，但也存在依赖性增强/边界模糊风险。此外，悲伤机器人/死亡机器人作为新的情感基础设施的现象也引起诸多关注，最新文献分析了在数字来世产业（DAI）中采用生成式人工智能解决方案的潜在负面后果，就像一度因争议关闭的模拟死者的聊天机器人Project December尽管被描绘为慰藉工具，但也存在“数字困扰”、知情同意冲突和增加痛苦的风险。因此，研究者通过推测性设计来描绘数字来世服务带来的伦理挑战并构思潜在解决方案，力图为未来在技术设计标准和政策制定方面的干预奠定基础，以期降低人工智能在数字来世产业中的应用所带来的风险。
无论上述研究的理论路径和实践指向如何，它们多多少少都体现出生成式人工智能作为新兴情感基础设施的潜力。所谓基础设施，是指作为系统运转的底层结构。首先是以公路、铁路、机场、港口、管道、光纤电缆、数据和物流中心为代表的当代世界的动脉，它们建于地上和地下，连接、疏导有时阻断地球上的人员、商品和资源的流动；基础设施也可以是非物质的，如软件、数据流、资本流以及组织它们的系统。在社会科学领域，基础设施已从过往被置于背景之中的技术性物件，演变为充满争议、充满活力的文化形式，并将政治、经济、人类学、物质文化研究、科学技术研究（STS）等融为一体，在广泛语境中探究基础设施是什么，它们是如何形成的，以及它们在当代社会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情感基础设施（affective infrastructure）这一概念在地理学和政治理论中被调用，有两种相关但略有差异的概念界定方向：一些学者借此概念探究具体基础设施系统所催生的情感效应；另一些学者则致力于探究情感如何塑造政治组织形态。为避免这一概念在分析上的模糊性，Bosworth立足于情感地理学与马克思主义，为情感基础设施这一概念赋予了明确特征：媒介性、持久性、技术异化、修复的时间性及政治组织形式，并在此概念界定基础上，重构了这一概念的两个“侧面”：技术异化和政治情感组织——前者是传导情感的物质系统，后者则是传递集体情感的模式化、持久的渠道——在Bosworth看来，情感基础设施这一概念可以理解为对“特定情感如何跨时间空间化和（再）生成”的回应，因此在描述社会生活时，我们会开始看到情感基础设施为一个过程提供了两个不同的有利位置，从而可能让我们对如何开始将“社会存在”设想为物质而获得关键的洞察，并且能够更充分地从历史和空间的角度去探讨基础设施系统、跨个体情感和政治组织的问题。基于对Bosworth的响应、批评和发展，有学者提出“定位情感基础设施”，将其作为维持、重新引导和激发新的集体情感的物质和具体形式，具体来说，就是追踪与基础设施之间
均衡的情感关系如何影响边缘化社群。也有学者认为，对情感基础设施的阐释展现了具体的基础设施及其时间性和景观布局，如何基于历史意图、规划目标以及个人历史和感知，产生情感、未来话语和矛盾的体验特质，而这些特质又能够催生不同形式的政治行动和潜力。
这些讨论也激发了更为具体和深入的经验研究。如在数字平台作为日常生活基础设施的数据化情境中，从亲密关系角度思考数据化的日常生活，人们的依恋、依赖和脆弱性。将“反应”（reaction）视为数字公共领域中一个无处不在的范畴，既有类似点赞这样的社交平台实时反馈形式，如Facebook用户用来认可他人帖子的7个表情符号，又有在线内容类型“反应视频”，如用户拍摄自己或他人对电影、游戏、歌曲、新闻或意外体验的反应，和分屏格式允许游戏玩家拍摄自己玩游戏的过程、允许观察对体育赛事的反应。这类视频将情感表达转化为奇观和公开表演——成功的媒体评论员和民粹主义领袖深知，只有通过展现他们的反应（尤其是愤怒），才能获得最多的反馈（或“参与”），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这种反应与反应的循环，是平台基础设施以情绪化反应主导的环境取代理性公共辩论空间、影响数字公共领域的一个显著特征。全球新冠疫情的影响也给这一议题带来新的探索方向。如通过对新冠疫情期间由于国际旅行限制，海外中国留学生如何经由中国领馆及学生学者联合会订购和分发的健康包，激活和强化对国家的情感依恋，进而洞察健康包如何在动荡时期成为蕴含国家关怀、激发民族主义情绪的情感基础设施。也有研究者关注个人创意工作空间：这些涵盖厨房、卧室、家庭工作室与花园以及周边社区场所和场景的家庭关系空间，如何成为物质情感基础设施并持续支撑创意实践？研究发现，其重要性因新冠疫情的调和效应以及数字化、资产化与金融化趋势而倍增。
三、案例：
生成式人工智能如何弥补记忆缺口
正如一些研究者提出的，若将情感基础设施作为一种分析方法，其关键方面之一是情感修复和关怀在未来世界构建中的核心地位；而且重要的是，情感体验是共享的，并将多种行为主体、力量、机构、经验、想象和材料纳入对话；这些情感被理解为关系性的，并且是由特定时刻的基础设施所组装而成的。循着这一思路，我们从实践领域切入，将生成式人工智能视为新兴情感基础设施，力图从GAI弥补记忆缺口（covering memory gaps）的应用场景和案例出发，勾勒出它初显的文化价值。
所谓记忆缺口（memory gaps），指的是在记忆框架中被省略、忽视、压抑的部分。有些是个人记忆中的遗漏或扭曲，其后果有可能指向更广泛社会和文化差距的隐喻。更多的则体现在社会历史进程造成的集体记忆空白，比如社会系统运作之下社会记忆的选择性和遗忘；国家与公民通过选择性记忆、错误记忆与遗忘，压制、排斥与官方话语相悖的替代性视角所形成的集体遗忘，进而对意义与价值进行解构与重构；以及由于记忆因文化差异无法在不同群体之间通用造成的完整集体记忆之不可能性及其对身份认同的影响，不一而足。
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基础在于机器的学习能力，以及通过海量信息来学习进而理解和推理世界。在实践领域，近年来我们看到由生成式人工智能驱动的当代艺术作品和公民项目，正在形成一个不断发展的生态系统，致力于直面记忆缺口或缺失、被抹除的记忆和视觉证据缺失等现实议题。
在2024年美国纽约的Onassis ONX夏季展上，有两件作品与此相关。
一是菲律宾裔美国艺术家Michaela Ternasky-Holland和Aaron Santiago创作的沉浸式影像装置《亲属（Kapwa）》。在艺术家看来，菲律宾人常自喻为变色龙，纵使遍布全球生活工作，仍能与环境融为一体。加之殖民统治导致的民族历史严重缺失，当代菲律宾人难以建立坚实的文化认同：“这种困境使我们在公众视野与主流媒体中常沦为隐形群体。这种文化扭曲渗透到菲律宾遗产的每个层面：我们的语言、饮食、媒体乃至自我认知，都已吸收了地理邻国与世界强权的某些特征。”《亲属（Kapwa）》运用生成式人工智能，重构那些缺失的文化与历史元素，“审视着我们侨民群体中文化的消解，并勾勒出全球菲律宾人民历史中缺失的部分。”作品此后在多处展出，2025年荣获Doc Edge电影节最佳沉浸式影响力项目（国际类）大奖。
图3 沉浸式影像装置《亲属（Kapwa）》展览现场，
https://aaron.work/kapwa
另一件作品是法籍越裔摄影师兼影像艺术家Emeline Courcier在蒙特利尔Phi中心驻留期间创作的视频装置《缺席的灼烧Burn From Absence》。艺术家以遗忘为主题，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将她越南家庭的记忆空间实体化，重建了一本家庭相册，将一段被隐藏的历史可视化，并从她的视角进行记录。面对这个移民家庭秉持的“抹去过去”的理念，如同逆流而上的旅程，艺术家运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填补家族历史的空白，试图追溯她的家人是如何“忘记”（或几乎忘记）一切的。她反思记忆的侵蚀，试图弥补这种与记忆代代相传、地域传承相关的崩塌。在艺术家看来，机器重新诠释的面孔极具现实主义色彩，但最终生成的迭代却带有一丝伪造、仿造和电影舞台的意味，因此艺术家并非将生成式人工智能视为家庭档案和记忆的替代品，而是希望“质疑我们与记忆和沉默的关系”。这件作品在2024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IDFA荣获DocLab数字叙事特别提名奖。
图4 视频装置《缺席的灼烧Burn From Absence》，
https://phi.ca/en/studio/works/burn-from-absence/
跨媒体艺术家、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草间弥生艺术教授和未来历史工作室创始人Stephanie Dinkins的艺术项目《并非唯一（Not the Only One，N'TOO）》是一项始于2017年、至今仍在持续、由一个智力不断提升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讲述的美国黑人家庭跨代口述史项目。这是一个语音交互型人工智能，基于家族三代女性提供的口述历史数据集训练的深度学习算法以及增强现实技术来创作叙事；另有多个数据库为该人工智能提供广阔的叙事视角。这一项目将可重复进行，并呈现持续动态的对话、场景和故事，这些对话、场景和故事会根据用户的提问或人工智能的情绪而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用户输入（讨论）将影响N'TOO的叙事能力，AI的可用词汇和主题数据库随着每次用户交互而增长。2023年，这一项目在Ford Foundation Gallery《模型构筑世界：人工智能的批判性想象》展览上展出，艺术家展示了边缘化群体如何运用技术共同创造替代版本，揭示了人工智能的另一种可能：既是社区的档案库，又能以更接近人类对话的方式进行交流。
图5 口述史项目《并非唯一》：
https://www.stephaniedinkins.com/ntoo_mb.html
2025年夏天，在德国汉堡VRHAM!数字与沉浸式艺术双年展上，摄影师和多媒体艺术家Almagul Menlibayeva展出了大型装置作品《后人类物质：游牧重塑地图#3》。这是艺术家正在进行的“赛博纺织品”系列的一部分。该系列作品将工艺与代码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作品构想了一种另类的中亚地图，装置中的每个视频都为这些地点注入了被抹去的历史和传统，并为其展现了另一种未来。虽然这幅描绘哈萨克斯坦及其周边地区12个重要地点的大型地图挂毯是由哈萨克斯坦工匠手工编织的，但每个地点对应的视频则融合了真实与复制生成——它们基于艺术家拍摄的纪录片素材，并借助人工智能技术，融入了女权主义仪式、游牧民族叙事传统以及濒危语言的低语——艺术家通过插入自己的图像、神话和档案，开启了算法系统与人类历史之间的对话：“人工智能既是工具，也是扭曲的镜子，反映了其创造者隐藏的代码、偏好和局限性：数据、文化和权力……我有意识地与这些偏见互动，将我的个人神话融入其中。”在艺术家看来，“人工智能人性化”并非指教会机器模仿同理心，而是将人类的故事、记忆和反抗融入到机器的逻辑中，因此人工智能成为恢复国家档案、历史书籍和主流媒体所拒绝保留内容的积极的替代性力量。
图6 装置《后人类物质：游牧重塑地图#3》，
https://www.theverge.com/ai-artificial-intelligence/688648/almagul-menlibayeva-ai-reimagining-censored-government-work?utm_source=chatgpt.com
2022年底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展出的《无监督-机器幻觉（Unsupervised-Machine Hallucinations）》（简称《无监督》），是艺术家Refik Anadol训练的一个复杂的机器学习模型，用来解读MoMA馆藏的公开数据。当模型“游历”这些海量藏品时，它重新构想了现代艺术的历史，并畅想着过去和未来的可能。Refik Anadol结合博物馆展览大厅的光线、运动、声学和室外天气的变化，来影响不断变化的图像和声音。在艺术家看来，人工智能通常用于对世界进行分类、处理和生成逼真的表征。相比之下，《无监督》则富有远见：它探索幻想、幻觉和非理性，创造了对艺术创作本身的另一种理解：“我试图找到连接记忆与未来的方法，”艺术家如是说，“并让无形变为可见。”而在评论家看来，艺术家基于多个开源框架和自定义渲染程序，创建了一个自定义机器学习模型，用于了解MoMA的藏品，包括所有艺术品、艺术家、日期、媒介、材料和视觉品质，然后尝试对信息进行排序，将这数十万个数据点归类为模式或关系集群。但是，机器学习模型与艺术家工作室协同决定分类的内容和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是个黑匣子——“它可能会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判断某些事物是否相关或相似。它会构建一个非常复杂的地图，涵盖所有学习到的知识，构建一个藏品星系，将它认为属于同一类的‘明星’或艺术品聚集在一起，然后——对我来说，这是令人惊奇的部分——它基本上围绕着这个星系飞行。在所有信息集群之间，在MoMA档案馆历史上现存的艺术品之间，存在着空白。机器学习模型看着那片空白，说道：‘这里什么都不存在。但可能存在什么呢？什么可能存在呢？’所以，你在《无监督》看到的，是它不断地创造档案中可能存在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无监督》以这种狂野、非线性的方式，创造出新颖的艺术史轨迹和形式。它正在审视历史的空洞。”
图7 《无监督-机器幻觉》展览现场，
https://www.moma.org/magazine/articles/839
这一领域还有一些更具社会性的实践，其中最有影响力的项目当属《展览Ai：难民账户（EXHIBIT A-i：The Refugee Account）》。这是Maurice Blackburn律师事务所根据详细的目击者陈述，使用人工智能生成图像，创建的澳大利亚离岸拘留中心的第一个公开视觉记录。在该事务所社会正义实践部门看来，历史上最有力的证据是视觉。正确的图像不仅能揭露不公正，还能帮助制止不公正。然而，在澳大利亚的离岸拘留中心，摄像设备、记者和手机的使用受到限制，甚至完全被禁止。拘留中心内几乎没有任何可见的影像证据。为了让那些不可见的事物被看到，并让成千上万被掩盖的创伤重现，幸存者的陈述被输入人工智能技术，生成了真实还原事件发生过程的图像。该项目官方网站包含的32份声明，是在针对澳大利亚联邦的诉讼过程中撰写的，是对马努斯岛、瑙鲁和圣诞岛事件最全面的描述之一。正是在这些地方，寻求澳大利亚庇护的人们被无限期拘留，并遭受着恶劣的待遇。通过识别和承认这些暴行，我们希望确保它们不会重演，并公正地满足幸存者希望分享和寻求理解他们故事的请求。这些影像资料经过与目击者共同研讨，以确保图像准确反映他们的经历。
图8 《展览 Ai：难民账户（EXHIBIT A-i：The Refugee Account）》运用AI根据幸存者讲述生成视觉证据（视频截屏），
https://www.exhibitai.com.au/video
四、讨论：
生成式人工智能作为情感基础设施
之于弥补记忆缺口的潜力
上述不同类别的案例，呈现了GAI作为新兴的情感基础设施在弥补记忆缺口方面的潜力和文化价值。
这首先体现在对个人和家庭档案的重建。无论是小红书用户@神田优作在纪录片《再见阿理》中呈现的爷爷戴上VR眼镜、用手轻轻触碰AI生成已离世多年的奶奶年轻时影像那感人至深的一幕，还是Emeline Courcier《缺席的灼烧》通过GAI重建家庭相册对家族长辈抹除过往记忆的质疑，乃至可交互的虚拟生命“霞”，都充分地传递、聚合了情感连接的力量，也彰显出代际情感和文化传递的新的可能。
其次，GAI弥补记忆缺口的潜力和文化价值体现在族群身份的反思和重构上。《亲属》《后人类物质：游牧重塑地图#3》《并非唯一》都是在追溯和反思过去，其中，GAI被用于恢复或重新构想族群缺失的文化元素，或凸显被主流遮蔽的族群文化叙事，以此激发关于后殖民背景下身份、记忆和政治的讨论，并直观、具象地呈现了另一种可能的未来。这些作品将史料/事实（fact）与GAI生成元素融合，像是一个开放式的邀请，观者可进入其中，探索更具文化敏感性的多元文化叙事的可能。而追溯艺术史空白的《无监督-机器幻觉》，则将美术馆空间转化为一个新的潜在的记忆场所，激发了重新构造文化的新的技术想象。
最后，《展览Ai：难民账户》以GAI生成视觉证据直接冲撞被遮蔽的社会记忆，几乎可以被看成英国伦敦大学金匠学院法证建筑团队近几年研发的“情境证词”方法的拓展运用。“情境证词”来自法证建筑2011年对叙利亚塞德纳亚酷刑监狱内部的数字化重建。由于影像资料缺失，法证建筑团队只能依靠幸存者的记忆来重现监狱内结构及其被拘禁的经历，通过建筑与声学建模技术将监狱内部可视化。“情境证词”意味着证人成为模型构建的主动参与者，协助团队修正模型的过程有助于唤醒他们对自身经历的新记忆：当他们在虚拟环境中测量房间、定位门窗、摆放物品时，会有更多之前似乎从记忆中排出或回避的拘禁生活片段逐渐浮现。视觉证据生成和展示的情境，在这里也同时是情感性的。GAI生成的视觉证据有着面向社会和政治权力的控诉、宣泄和共情的巨大力量，但也存在伦理和其他风险，比如记忆错误，或者模糊了与深度伪造之间的边界。
无论是将情感基础设施视为传递情感的物质系统还是激发、汇聚、传递集体情感的模式化持久渠道，上述案例都揭示了GAI作为情感基础设施的物质和虚拟相互嵌入的实践形态和运用场景，在弥补个人和家庭记忆缺口，填补、反思族群集体档案和集体记忆，以及社会记忆生成和重建这三个领域，都有可能帮助个体和群体更真切地融入多元的文化和历史叙事，发挥情感修复、情感关怀、维持与激发新的集体情感的积极作用，进而反思和重塑当代文化。与此同时，无论是人们以“对齐”逻辑对GAI的规训，还是对算法暴力的纵容，生成式人工智能作为情感基础设施的后果和影响都需要更系统、更深入的经验研究。本文仅仅是一个开始。
作者简介：陆晔，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副主席。
[版权声明]本文章发表于《传媒观察》2025年第11期。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个人转载不在版权限制之内）。如公开出版机构需转载使用，请联系刊发杂志及作者本人获得授权。
[引用格式]陆晔。生成式人工智能如何弥补记忆缺口？——一项关于GAI作为新兴情感基础设施的探索性研究，传媒观察，2025年第11期。